|2015-6| #转载# 新实验:一项有关科学和知识考古的艺术实践
胡斌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
摘 要
“新实验”意指近些年在当代视域中出现的带有某种科学实验性的跨学科的艺术探索。它跃现于国内外的众多展览与研讨的场域,是一种国际化的艺术现象。广州美术学院的青年艺术家们自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场域当中,他们的有些创作显然与这种现象的流布有着密切的关联,但又以其独特的体验和视角展现出不一样的艺术征貌。
1 “实验艺术”的前世今生
实验一词对于艺术界来说,当然不会陌生,但是其渊源和意涵究竟如何则未必明了。有人梳理过,贡布里希曾在《艺术的故事》一书中以“实验艺术”指对二战以前的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运动,并归纳了影响现代艺术发展的九个因素,从中可以看出他对那时的艺术时尚心存疑虑,且怀有道德上的深刻担忧。国内最早使用“实验艺术”这个词应该是在1992年,杨小彦与陈侗合编了湖南美术出版社《画家》杂志的第十七辑“实验艺术专辑”,他们以实验概括当时出现的新现象。与此同时,他们还合编了文集《与实验艺术家的对话》,收录西方现代主义艺术领域里包括摄影、电影与文学家在内的大约十几位艺术家的对话。
而实验艺术为国内艺术界所熟悉要到2002年的“首届广州三年展”,该展以“实验艺术”而非“前卫”或“先锋艺术”来归纳上世纪90年代中国的当代艺术。主策展人巫鸿认为:“‘实验’一词比较中性,它不带有太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成分,而且融合性很大。从内容到形态,从语言到媒介,从展览的空间到陈列方式都可以做试验。”
“2009北京798艺术节”上,由鲍栋、杜曦云、刘礼宾三位年轻策展人策划的青年艺术家推荐展,又提出了“再实验”的口号。展览主题阐释这样说道:“‘实验’这个概念实际上是对‘前卫’的怀疑和修正,它怀疑前卫艺术的历史先知色彩,修正前卫艺术的群体运动模式,因此,‘实验’所强调的是艺术史发展的不可预知性和艺术实践的个体性。”“更年轻的艺术家中的一部分依然在自觉地在各种背景下尝试着不同的艺术实验。在他们的作品中,虽然文化、社会批判与相关的问题背景依然在场,但他们更多地强化了艺术的自指性,这尤其表现在对智性与意志等主体性因素的强调上。”在那次展览上,“实验”再次被如此郑重地提出,它的意涵和首届广州三年展的策划旨趣有某种契合之处,当然,它更多的是鲜明地针对那几年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而发出的一种声音。这实际上延续了几位策展人一贯的思想脉络和学术判断。那就是对庸俗社会学的简单反映论的警惕,对前卫作为身份筹码博取名利的批判,以及对于艺术文本研读的重视。他们的言说,其实也不仅仅他们,的确是直指中国当代艺术的某些病症。符号化、表层化,假社会批判之名博得道德认同、赢得社会声名,以耸动的姿态吸引眼球,等等,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当代艺术本体探究和实验的种种努力。所以他们一再地批评艺术创作上的社会学方式和现实主义。
而在这些年,实验艺术这个说法被广为人知且引起多番议论,很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美术院校中相关系科以及中国美协中实验艺术委员会的成立。这标志着实验艺术获得了官方和学院的身份。广州美术学院在这轮教育改革中也适时地整合资源建立了相关的系科结构。在此,我所要介绍的并不是以系别来划分的实验艺术现象,而是在当代艺术格局中所呈现的一种新的实验分析的探索。
2 “新实验”的几个案例
所谓“实验艺术”指的还是比较广泛的对于观念、形态、媒介等各方面进行创造性探索的艺术,其范围与当代艺术是可以重合的。而本文所谈的“新实验”针对的是近些年艺术界出现的一股科学实验的风潮,即艺术家像科学家或知识考古者那样去工作,对于身体、人群、文化征貌与社会现象进行细致的剖析。当然,他们的工作不同于真正的科学家或学者。此专题正是要揭示学院中这类艺术家所从事的科学跨界工作的特殊性。广州美术学院也不乏在此方面进行探索的艺术家。按照不同的艺术取向,我选择了六位艺术家,有的是从个体的身体体验出发的研究,有的则是团体式的区域文化生态调研;有的更依赖于个体的视觉认知和记忆考掘,有的则着力于理性严谨的科学图式。
蓝田计划的沥滘村水系调查的图像问卷(方案稿)2008年
蓝田计划沥滘站 2008年
蓝田计划——关于沥滘水系的田野调查 2008年
雕塑系的陈晓阳是蓝田计划的重要发起人之一。蓝田计划正式成立于2008年,“是一个基于关注和参与民间传统文化艺术的现状与发展而自愿结成的非政府的、非赢利性的社团组织”。他们不断招募志愿者,以行动组方式接入到乡村社区文化的调研与保护工作中。其所寻找的试点区域都是广州周边的城中村或乡村,他们将这些地区尚存的重要的物质与非物质文化形态采集记录下来,“积聚成一定规模的资料数据库,通过分享、研讨会和展览及出版物形式在更大范围的青年人群和学术领域吸引关注,为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延续寻找有价值的经验”。蓝田计划成员来自不同的学科或工作领域,涉及视觉人类学、历史人类学、实验艺术、雕塑、版画、影像、土木工程、环境艺术、戏剧教育以及传媒等。成员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这个计划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比较深入接触参与传统文化活动的平台,同时,他们的介入又给乡村遗存的原生态传统文化注入了活力。调研所经之处,村民也加入到这些工作中来,形成良好的互动。这个计划以2008年在广州沥滘举办的“沥滘站”展览作为基础,之后呈现出两个不同的发展方向,一个是莫夜主导的,以学生志愿者为主,以媒体传播为主要方式的文化保育项目,另一个则是陈晓阳主持的,为雕塑系实验雕塑方向开设的在地实验课程,将发展人类学方法与实验艺术教育相结合,在南亭存进行了两年的调查研究与创作实践。
蓝田计划是富有人类学田野调查色彩的团体式艺术实验与创作,而有些艺术家的实验研究则以个体的方式进行。版画系胡贤武采用照相凹版与传统版画技法相结合的铜版语言,细腻刻画了超人与机械组合的庞杂图景。各类机械的质感与肌理被其塑造得纤毫毕现,透射出一副冷峻的科研感,然而背景的斑驳与深邃又给人以遥远的历史遗存的印象。他将这种冷峻的刻画使用到了其他奇异动植物的描绘上,于是本应润泽和具有肉质感的事物成为了组装的生物机械,硬冷得可怕,却又布满了历史的尘埃,这样的表达无疑渗透着作者对于历史和文明进程的独特理解。油画系黄一山的创作明显借助了解剖学等其他学科的知识,其作品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以极其冷漠的方式来呈现一个程序化的世界。在他的画面中,不管是纯粹的物件还是活生生的有肉感、有温度的动物或人,都被抹杀了界限,一律变为惯常操作中的“试验品”。从表达对象到图式构成,再到表达手法的高度理性的程式化,带给我们的是一个历史经典与身体体验、社会现象糅合一处,冷峻却又荒诞无边的世界,它由此形成对技术化、被控的时代的人们心理的深刻影射。实验艺术系杨小满是在艺术与设计间游走的一位艺术家。他近两年所做的系列作品就是为超市食品添加剂、超市水果、岭南点心设计“LOGO”,原本带来身体的口腹欲望或者惊恐的物品经他那悦目的标签图式设计、语词转换、科学分子式表达以及格式化的说明书介绍,化为了所谓全球化语境下的千篇一律的商品符号。他所处理的问题是有形的事物与平面语符、科学解析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之间的演绎与扩张拓展了我们对于身体、经济、文化的感知与思维向度。
还有一些艺术家的工作室带有知识考古和记忆考掘性质的。油画系刘可看待其所面对的事物,不管是历史的,还是眼前的,均采取一种解构的眼光,就是质疑任何完整的单线条的叙事。他的作画过程也是一个质疑既定程式的过程。在图式面貌上以某种类似“色盲卡”或“花布”示人的刘可,最近转入了以不同直线条色带构建画面的实践,即从解构叙事转向了解构平面和空间。他不断以直线条色带来规划空间,使得一个空白的画面在这种持续叠加的色线边界中变得捉摸不定。他把这种犹疑不定的色块组织的工作想象成不停改建的建筑行为,只不过,这种操作由他一人来完成,因此,貌似理性的直挺线面无不带有个体的游戏性。他通过对某种恒定秩序的持续解构,从中获得各种力量纠葛的深度体验。油画系另一艺术家秦晋,则主要选择隐秘的私人经验的话题,比如将承载个人记忆的衣服焚毁,以呈现出某种悲剧式的美感。她的作品往往在温情中渗透着不安,沉静中蕴藏着紧张和冲突,比如将秋千悬挂在高楼大厦的幕墙上,用熨斗将衣服重新熨平直至焦黄,在仿古的座椅下面装上两把明晃晃的铡刀,将女性盆骨模型做成可以涂写的材质在墙面摩擦,如此,正体现出她所说的细腻情感中所含有的粉色的暴力和残忍。她的近作《When I am dead》,通过和缓、静谧却又冷峻的镜头将幻灭的生命与母性的深沉体验传达出来,这可以视作是一次独特的心理诊疗的过程。
3 “新实验”引起的思考
以上这些艺术家的创作实践让我们看到了某种实验性的内在探索框架。如果说,不少青年艺术家的创作还比较为固定化的鲜明图式取胜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发现,近些年,一些青年艺术家更多的是在探索和建立一种个体的工作框架和方法。我们在一个艺术家的创作中捕捉到某种轨迹,但依靠的不是他的图式符号的延续,而是他内在的工作脉络的演进,这种工作脉络的建构使得其创作更富有视觉和思想的延展性。当然,个体的工作框架的搭建并不仅限于科学或知识考古式的路径,此路径只是该趋向中的一支,但它的扩张性与纵深度无疑是令人期待的。
这种工作方式还区别于某些单一化的艺术工种。当下不少艺术家的工作显得过于专门化,不能和其他学科形成有效的互动,以凸显在整个思想运动中的位置,而遥想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很多都是多身份的,艺术的发展、兴盛和其他学科的发达互相连通和补充。现在一方面因为跨学科现象越来越频繁;另一方面因为给予创作的各种支持变得便捷(比如团队创作),这些艺术家也试图实现那种整合多种资源、体验的研究型的创作方式。他们有时或许会与其他某个学科走得很近,但始终保持着区别于其他学科的实践方式和目的,跨学科最重要的是拓展其知识视域和感知向度。我们不难看到,这样一种工作方式所带来的不同凡响的视觉经验和心里体会以及对于艺术概念的重新思考。
再就是,这些实践者也会因为所在地域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取向。对于其中有些人来说,以视觉介入此区域本土性与全球纠葛关系下的人群、文化、经济形态问题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这使得他们的艺术实践带有某种地域特点。而有些人的实验则不具有显性的地域特征,但他们的视点、方法论与话语方式无疑与其置身的艺术系统和社会文化场域有关,由此而形成在某种普遍性的趋向里的不同形态的表达。相较于国内有些院校已经较为规整化的艺术实验探索,他们的实验路数有些驳杂而没有定型,但未定型也就更加灵活多变,并可能打开更多新界面。作为“新实验”,它还在行进当中,如何继续推进和进行自我反思,对于创作者和研究者而言,都是一个未尽的话题。
(原载于《美术学报》,2014年第1期)